尘世赐予许多故事,留一个给自己,寄一个给你。袭一笼烟霞,拾一叶蒹葭,著一段年华。
“你们来的时候保洁员还询问是哪个班的……”
“你们来的时候我还是一间杂物室。”
那些年,那些日子,从我开始说起。我就是那个掩埋于绿化带下的小瓦房。
“还没开学,今天住哪啊。”
“高三年级在补课,今晚就住男生宿舍吧。”
“下午有人来接待。”
“听说晚上还有安排。”
那时,我只是背靠教学楼的小院子的一间而已。院子属于标准的四合院,清一色的瓦面,砖木结构,还有木头柱子和矩形石头基座。我是第一代建筑啊,曾经的教室,后来的学生宿舍,再后来的职工住宿,现在的,即将成为你们的集体宿舍。
其实,你们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并没有住进小院子。你们是第二天搬过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有个家伙的行李特别多,大箱子需要两个人抬。那种箱子搬来搬去的,上车下车,上楼下楼,从南到北,你们不嫌累吗。折腾,知道吗。
“大师兄说我们可以搬到他住的院子,那边还有空房子,已经腾出来了。”
“只是好像只有一间。”
“大家一起住,我们俩本来就是一个宿舍的。”
你们原封不动的沿用了我内部的三个高低床,两个铁床一个木床。木床实在有点对不住你们,短得只能让你们的单人床单和被子委曲求全。三个大男生,一间宿舍。三个床架,六个铺位。左一右二靠墙摆开,统一睡下铺,上铺堆放行李。好笑的是,你们没有窗帘遮挡前后窗??后窗外面是女生楼,前窗外是教学楼。
你们都是只吃饭的主吧,就没见你们购置可以开火的工具,也没见过你们动过一刀一铲,唯一见过的是“康师傅”、大碗和水壶。不过,这一幕通常在晚上上演。你们还美其名曰宵夜。你们分明是把大学的起居习惯和吃饭节奏照搬到了我这里。下课铃声之前去食堂挑选最佳的菜品,集体操大碗,分头洗碗,换菜吃。好像你们还有一家隔壁邻居,一对情侣,他们很热情,男的叫你们过去喝酒给你们旧窗帘遮羞,女的会做地道的本地菜。
“平时多打球,没事就过来坐,可以喝酒,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好玩的。”
你们互帮打饭。不管上午还是下午,有最后一节课的桌上一定会有现成的饭菜,米饭在下菜蔬在上。不用打招呼也不用叮嘱,管你喜欢不喜欢,来一大碗,搁那。漫长的夜晚,清淡的饭菜怎能抵挡饥饿。泡面渐渐成为你们的必修课,开始是瘦高个掀起序幕的。据他说,每晚必吃东西是他的大学习惯,而且不是一包最少两包。满屋的味道的确不错,闻起来很好,不晓得吃起来如何。后来,曾经同窗每晚一起操碗一起泡面,只是有时没开水。也不知道从哪买来一套使用煤气罐的煤气灶,每到没开水时索性直接下锅煮“康师傅”,一人煮一次,一人一大碗,胜为壮观;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意味无穷,个中滋味只有二人能喻。记得有一次,两只水壶的开水还不能完全淹没所有面圈,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吃嗓子痛的药都无水下咽。那次你们好像产生过怨言。
更多的时候,你们都将黄昏时段交给了篮球场。瘦高个适合训练篮球,他的同窗声言擅长篮球。跟随邻居一连五天的篮球活动把你们累的大腿发酸,上下台阶都要减速横向迈步。从此你们与篮球结下不解之缘,后来有人来挑战,再后来你们玩球的那伙人外出租住还与无数学生交过手云云。
总是有男孩女孩来找你们,原来你们也是我最熟悉的班主任。问作业的,谈心的,处理矛盾的,应有尽有,间或还有家长出现。听你们谈论过,你们中有一个接手高二选拔性分班后的最后一个“精英班”。没少见垂头丧气的面无表情的幸灾乐祸的嬉皮笑脸的男孩女孩进进出出,有时你们在轻言细语,有时你们在挥笔批划,有时你们也会吹胡子瞪眼睛,可是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你们深夜打着电筒回来后有气无力的四脚朝天躺倒在床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你们定是无助了。
“同学,回去吧!别再折磨你们老师了。”
深夜十一点,还有一个学生站在门口缠着班主任没完没了。你们难以说服这个因为违纪需要通知家长的孩子,她不想让家长知道,还要挟说若通知家长就不读了。??这种货色,我老人家见多了。好想告诉你们甭理她,别管这种伎俩,不就是一哭二闹嘛。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千万别动摇。
这个女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当年的年底,不过这回值得记忆。既非无事找事也非死磨硬泡,而是来看望。原由是你遭受了职业生涯第一次打击,工作调整。那个学生是来道歉的,来安慰的。此时不想提那些烦心事,都过去了,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你们自我安慰说终于解脱了,一身轻松,可是我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大喊怎么能这样,往后该怎么办。
我不清楚你们是如何度过劫难的,来自他乡的你们想过放弃吗?你们敢告诉亲人父母你们的心酸吗?
“老廖要搬走了,你们可以去分开住了。”
“我俩去住。住不住?”
“NO PROBLEM!”
你们的邻居准备结婚,搬进新居。 瘦高个俩搬到了隔壁,从此你们的故事分章节。
他俩走了,留下你一个。你决定改造我的内部摆设。你叫来一群帮手把多余的床架悉数搬到院子空地上,留下两张扎实的铁床和一个小巧的书架。左边一张用来睡觉,书架置于床头,右边一张堆放行李物品。用一块大型帘布把屋子一分为二,里面做卧室,外面做活动空间。前窗下安放书桌,配备台灯,夜阑人静时,窗帘后的玻璃上不时有长腿壮硕的蚊子来拜访敲打。每一个私人空间都充满神秘感,可是在我面前没任何私密空间和秘密存在。我俯瞰那片狭窄空间时没有墙壁界限也没有门窗阻隔只有四季不明显的轮换和一批批来了去了的垂髫青丝黄发。他们在我的身体上生着活着但从未死过??因此我禁不住想象我的永生之年势必载入青史,他们有的打闹有的倒腾有的萌动生长有的苦涩经营日子有的天真烂漫有的情窦初开,他们哭了笑了远了淡了散了忘了,人世间的那些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道德伦理就似留在我身体里的踩踏击打无足轻重,与我何干。我只是一间屋子罢了,我不需要爱更不需要懂爱,我提供的庇护越多记得我的人就越少,我存在的时间越长讨厌我的人就越多,我的存活不倒的另一面就是贫寒落后。所以我并不能拥有感情,我不能留恋那些逝去的日子与回不去的年月,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同时,我也不需要你们记得我,正如伤感一样留恋也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病。记住那些多年后依旧不变的轮廓始终不改的乡音无人知晓的琐碎只会白了双鬓,又有何人能解其中味。时间是最好的东西,既可以见证一切,也可以化解一切,还可以说明一切。忘记吧,时间一直在,唯有时间是永恒的。
我看到??从上面俯瞰??一张木床摆放着整洁的被子铺着白色的床帏,床头立一小型木质书架只在顶层放几本杂志而夜里第二层搁手机和入睡前读的书籍。
还记得门前的洗漱台吗?一根钢管,一排水龙头,一个是你台子。你的第一份职业礼物就是在那个阳光朗朗的早晨哗啦一声在水泥台子上坠地自杀的。清水漫过锥形玻璃茶托的颈部,整个身子从箍颈圈里滑落。
还记想问问,各奔一方的你们还会从商贩手中买回精致的小玻璃罐装养的金鱼吗?天天换水,准时投食,可是它们依旧难以摆脱娇气难养的定论。由两条变成一条,一条自由自在,太阳出来了搬出门吸收阳光,庆幸的是一条也还安然无恙。但是,慢慢的出现黑色,黑色小点点开始出现在背部,接下来是鳍上,最后头上,而且头部的黑点开始蔓延扩散??腐烂,活鱼开始腐烂!
你们想明白为什你们从秋天收割的稻田里抓回来的田鱼养在水桶里放在满口一觉醒来只剩下原封不动的泥水吗?告诉你们吧,那是流浪猫干的。别说养在盆里缸里,就是挂在壁上的肉也难不倒双眼放绿光的它们。
院子里还有一棵小青树,那年夏天菟丝草找上了它。你们不忍它就此被一点一点缠死,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打断菟丝草鲜嫩的头,斩断它壮实的躯体,却染绿了一件T恤。
我还看到你天天写日记,脚蹲地伏在床沿上记下每天的感受和遭遇。如今,不知它们可曾安好?
我的使命行将结束,该寿终正寝了。恐怕你们今天已经很难准确说出哪是的头哪是我的身躯,我不怪你们记不清楚这些,经历数十载,接纳无数人,最先想到当属你们几个最后的客人。如今一条林荫道从我和整个院子的身上碾过,沉重的石头和水泥板压得我好苦,还有那些讨厌的树根不停地扎我它们总是试图穿过我的每一寸神经。别担心我会口渴我会干死,每周总有清洁的水顺着数以万计的根须输送进我的每个细胞。我已经成为千人踩万人踏的的路!差点忘了,最可恨的是那些立在花树从里的大石头,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硬是把他那弄到我的地盘,它们也是的,动也不会动一下,烦不烦,容我翻身可否!
我们这批最后的坚守者终究迎来了谢幕的时刻。拆除,早晚的事情??我就知道。
我早已经在心底说了再见,和过去告个温暖的别。